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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未知生,焉知死?
俞知堂。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已经走过了八十五个秋,伴随他一生的,是一连串再也无法复制的头衔:久经考验的优秀员、两院院士、连续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华国艺术协会名誉会长、宁大名誉校长、文学家、诗人、剧作家、考古学家、思想家、古文学学家、历史学家、书法家、革命家、社会活动家,是继鲁迅之后,在革命文化界唯一与郭沫若齐名的公认领袖。

 他是土生土长的宁州人,在宁大这幢民国小别墅里住了整整四十年,从1970年开始担任宁大校长一职,在位长达20年,以至学校的很多方面都深深打上了他的烙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求真务实,学无止境。这八个字的理念,基本上成为了宁大不成文的校训,不单止现任校长唐鸿儒每一次开会都会提及,也是每一个宁大人都耳能详的口头禅。

 一个人是否伟大,不是看别人对他如何敬仰,而是看他对别人有什么影响。

 “你就是萧云?”俞知堂细眯起略显浑浊的双眸,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年轻人。

 “对,我就是萧云,很高兴见到您,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三生有幸。”萧云发自肺腑道。

 “没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老不死一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俞知堂摆摆手。

 “可是古人好像也说过: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萧云习惯性摸摸鼻子,微笑道。

 俞知堂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愈笑愈开心,经沧桑的皱纹堆砌在一起,似乎在展示岁月的痕迹。

 “爷爷,还是进去说吧,哪有客人登门造访,还不让进屋的道理?”被冷落在一边的俞晴提醒道。

 “是啊,俞爷爷,不如就去书房吧,顺便带萧云参观参观你的藏书。”骆陨石也适时出来打圆场。

 “好好好,咱这就进去。”俞知堂和蔼可亲道,不让他们搀扶,自己撑着拐杖当先走了进去。

 萧云在骆陨石和俞晴这对恋人的挤眉弄眼下,马上亦步亦趋地尾随在后头,他们俩走在最后。

 连接一二楼的楼梯是半弧型的红漆镂木,在99年大修过一次,书房位于二楼的最东边。

 骆陨石和俞晴送到门口之后,没有进去,转身下楼,腾出空间给这俩有着很多话要讲的一老一少。

 这间书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古朴、大气、鲜亮、奢靡,普通到你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俞知堂老人的万木草堂,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了,左右两侧的两盏玉兰花壁灯算得上唯一拿得出手的装饰,靠着东边是五个手工打造的廉价书柜,有一个还由于破烂不堪而在外侧加固了一块木板,像衣服上的一个丑陋布丁,靠近窗边是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桌子,桌面已经掉了不少漆,有三个桌腿都出了被蛀木虫常年撕咬而成的破,还有三张结构还算完整的太师椅。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间书房绝对称得上是最正宗的书房,因为顾名思义,书房书房,当然是以书为主,这里一屋子的书籍,一摞一摞的,从书柜到书桌,从前到角落,堆得到处都是,看得萧云眼花缭,但没一本上面是布满灰尘的,干净整洁得像xī zàng高山上的积雪。有一本书摆放的位置很奇特,单门独户地搁在一个透明玻璃的圆桌上,而名字更为奇特,叫《友殇》,萧云好奇,走过去翻了翻,大吃了一惊,这本书本身没有文字,只是夹着很多张经过特殊技术处理的信纸,以免在空气中被氧化,竟然是鲁迅、胡适、梁实秋、周作人等等这些新文化运动时期著名作家的作品,而且清一是手写本的原稿,看得萧云触目惊心,也垂涎三尺。

 羡啊。

 “喜欢吧?”俞知堂见萧云捧着梁实秋的《莎士比亚与》原稿爱不释手,出一个慈祥微笑。

 “嗯。”萧云忙不迭点头,哇靠,看着梁实秋亲笔写的作品,上面还有修改痕迹,有谁能不喜欢?

 “这些原稿,是我那些老朋友们当年写完之后准备扔掉的原稿,我强要过来的。”俞知堂轻声道。

 “好珍贵。”萧云走马观花浏览完这篇原稿后,就原封不动放回原处,再也不敢轻易触碰,敬畏。

 “对外人来说,它们可能是很珍贵的文物,但对我而言,它们只不过是睹物思人的朋友信物而已。它们的主人,有很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每每一翻阅,当年跟他们在一起交流心得的情景就历历在目,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一合起书本,一切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而我也只剩下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余情了。”俞知堂凝视着《友殇》,百感集。

 萧云望了一眼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踱步到其中一张的太师椅坐下。

 朋友两个字,在萧云的世界里可谓是举足轻重,当然能体会到俞知堂那种痛心疾首的哀思。

 “你今天特地上门来找我,为了什么?”俞知堂也坐了下来,并不打算迂回寒暄一番,而是直奔主题,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无论是说话,还是写文章,都要求第一要简明扼要,做到言简意赅;第二要朴素、自然,防止矫造作。他很难相信能够写出《宁州经济向左还是向右》这样振聋发聩的文章,竟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太难以置信了。

 “古城区。”萧云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轻声说出这三个字,直截了当表明来意。

 “哦?”俞知堂面不改,只是眼睛稍微眯起了些许,那种儒学大家的风范已然渗入骨髓。

 “一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经济发达只是其次,拼的是文化源。为什么?因为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历史脉络和特点,就会被时代淹没。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绝不是城市建设、城市发展的包袱,而是精神理念的载体,容易凝聚成为现代建设最大的财富。可惜呀,现在我国的很多官员都是抱着‘发展经济有迹可循,发展文化无路可走’的消极态度,很让人无奈。”萧云侃侃而谈,却不敢往深处讲,只是表明态度就浅尝辄止,因为在这位老人面前,再渊博的知识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俞知堂沉默,长久的沉默。

 “十年前,我去过非洲,呆了四年,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只有四个字:满目疮痍。在那里,人们只能在废墟中凭吊和猜测辉煌的古代文明。平心而论,我很担心我国的文化资源会成为第二个非洲。远的不说,说回宁州,由于庞月明的一意孤行,古城区的拆迁工作看来是势在必行了,这对宁州这座有着千年文化历史的城市来说,究竟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想必俞老您比我更心中有数吧。”萧云继续抛砖引玉。

 俞知堂凝视着这个年轻人足足五分钟,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见过长江的程吗?”

 “没有。”萧云如实道,皱起了眉头,理解不了他说这句话的涵义,疑惑顿起。

 “如果你有机会坐飞机,从高处俯瞰,你会惊喜发现,长江的整个程,像极了人的一生,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着奇瑰和险峻,到了行将了结一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缓和实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我老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看透了,最关键的是,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俞知堂当然明白萧云的意思,轻阖双目,婉拒了。

 萧云霎时明悟,苦苦一笑,摇摇头,轻声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再打扰,告辞。”

 他起身,慢慢走向门口,脸上失望的神情不言而喻。之前许丫头跟他回刻木观小学游玩的时候说过,俞知堂当年为了保护陋室书屋,奋不顾身与红卫兵周旋对峙,玩了命也在所不辞,所以他才会想着上门来找这位社会名望极高的老人伸出援手,来保护古城区那一片承载着宁州历史生命的古建筑,却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可精神境界却早已今非昔比了,何等的悲哀。

 “等一下。”俞知堂在萧云已经一只脚迈出书房的时候,喊了一句。

 萧云适时停了下来,等待下文。

 “这件事情与你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你为什么要这样呕心沥血?”俞知堂弄不懂这一点。

 “孔子尝曰:未知生,焉知死?”萧云淡淡道。

 俞知堂瞳孔倏然睁大,脸上出了三十年来头一次的激动之,浑浊眸子霎时变得清亮起来。

 是啊!

 未知生,焉知死?

 探究鬼神,期望长生,人类几千年都没放弃过,却一直难有成就,反添烦恼者众多。孔子这句话清楚无二地表达了要人们首先注重做好人事,珍惜现实人生,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社会,事鬼神和了解死的问题是第二位的。如果不知做人的道理,不知生的意义,而去事鬼神及被鬼神,本末倒置,是何其的愚蠢?

 俞知堂颤抖起身,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户,凝望着满塘荷花,叹道:“不敢开窗的日子,真憋屈。”

 “也许不是不敢,只是多想了而已,怕吹起来的,除了新鲜空气,还有魑魅魍魉。”萧云轻声道。

 “知我者,萧云也。”俞知堂感慨,细细欣赏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荷花别样红”的校园美景,自嘲一笑,轻声道“**曾说过知识分子最反动,我认为,只对了一半,那只是读书人在特殊时期里的一种躁动,骨子里头还是以软弱为主。追本溯源,应该是我国盛行千年的理学文化埋下的祸。理学重道德的修养固然不错,其对于中华民族后的发展贡献,也不容忽视,但不能否认,理学所倡导的偏重道德、轻视事功的倾向,还有它那过分的内省自律,正好为**帝王起到了为渊驱鱼的效果。读书人的大丈夫气概渐消亡,英雄豪杰只有在草莽中孕育,从梁山泊里诞生。我在那个动年代也失过,疯狂过,反动过,等老了之后,回头反省前尘往事,就觉得自己傻,太傻,跟国家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知识分子一碰到政治,学问就会变味,要不得,要不得啊。”

 “所以,您才一直秉承中庸之道,藏在深宅韬光养晦?”萧云关上门,走到了老人的身边。

 “嗯。”俞知堂轻轻点头,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皱起,像两段被风雨侵蚀百年窄窄仄仄的青石马路,那种身在俗世却依然修道的出世风范展无遗,可更多的是对于现实世界的无可奈何,在这个国度,只有两种生存方式,要不从善如,平平安安过一生,要不就横下一条心断鹤续凫,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不过第二种有一定风险,成则呼风唤雨,败就椎心泣血,这就是所谓的不成功便成仁。

 可悲的是,许多为了出人头地而带月荷锄归的人多半属于后者,爬上金字塔顶端的,寥寥可数。

 “那您现在的意思是?”萧云试探着问道。

 “古城区的建筑是我国不可或缺的文化瑰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毁于一旦。”俞知堂淡淡道。

 萧云那个激动啊,内心倏然起层层涟漪,要不是怕在这个老人面前失态,他早就竭斯底里地大喊了,因为有了这个地位超然的老人出山,一切都事半功倍,忙不迭地将自己深思虑了一个多月的方案和盘托出,遇到一些盘错节的细节处,还耐下子详细解释一番。这套方案,他之前已经吹求疵了很多遍,没有半点漏,甚至连值得推敲的地方都没有,可谓天衣无

 俞知堂静静听完,没有表态,一时间陷入沉思,一时间又陷入恍惚。

 直到窗外的池塘边,一个不识时务的青蛙一跃跳入水面,哗一声打破宁静,他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眸子,又把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观察的时候一点不含蓄,彷佛他做什么都是这样毫不做掩饰,君子坦,就像他捧着《吕氏秋》夜读端详那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不同的是,他读《秋》越读越明,可对这个年轻人,却是越瞧越糊涂,跟书籍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碰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俞知堂微微叹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问道:“萧云,你这个方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两千万美元。”萧云微笑道。

 “哦?”俞知堂两道白眉下意识向上扬起。

 “这还只是一个保守数字,可能会更多。”萧云嘴角微翘。

 “钱从哪里来?”俞知堂是一个光风霁月的大家,社会影响力太大,因此,瞻前顾后的事情太多。

 “不是钱,只是一张纸。”萧云微笑道,然后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幅画。

 俞知堂见到这幅画,常年古井不波的脸庞竟然大惊失,颤颤巍巍接过来,不住老泪纵横。

 这幅画为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失的国宝,在美国拍卖底价为两千万美元,尽管如此,希望得到它的人依然趋之若鹜。这么名贵的画,就这样毫无安全防卫措施地放在萧云的书柜里,之前他告诉许子衿那个书柜值两千万美金,就是指这幅画而已――南宋梁楷的作品,《李白行图》,之前一直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六年前,许重山带着刚从非洲回来的萧云去了趟日本,回来的时候,就多了这幅画。

 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见到失的国宝,是件多么值得纪念、多么弥足珍贵的事情啊?

 “你打算用这幅画作钓饵?”俞知堂眼含泪花问道,稍微稳住了一下惊涛拍岸的情绪。

 “嗯,不过我拿出来,就不打算要回去了。”萧云轻声道。

 “什么意思?”俞知堂愣了一下,显得一头雾水。

 “事成之后,我会无偿献给国家,不过是以您的名义。”萧云微笑道。

 俞知堂懵住,难掩心中激动,尖声道:“就是为了这幅画,我也要做一回信口雌黄的伪君子。”

 听到这个信誓旦旦的表态,萧云嘴角处浮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视线习惯性投向了窗外的远方。

 猛然间,那张从来不会杀伐锐气的温柔脸庞仿佛一下子绽放出一种妖气盎然的神采,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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